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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8章 消失的瓷器(十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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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8章 消失的瓷器(十三)

隨著牛滿艙兩下拍手聲,自水榭外款款走進來兩位手捧錦匣的妙齡女郎,“拜見大人。”

其腰肢柔軟,身段輕盈,語如黃鸝出谷,清脆婉轉,不經意間一擡眸,便是波光流轉,惹人憐愛。

秦放鶴笑容不變,佯作不解,“小官人這是何意啊?”

“大人莫要誤會,”牛滿艙哈哈一笑,起身指著那兩個匣子,“此乃我牛家上下產業只房產地契,”又指著另一個,“另有各處產業買賣文書。”

秦放鶴瞬間意識到他的打算,笑容已經略淡了些許。

“思家父出身微寒,不過隆恩浩蕩,方有今日。然日夜輾轉,終覺恩情厚重,我等區區草莽,未有寸功,實難承受……“牛滿艙踱了幾步,十分感慨。

他的語調陡然一變,連腰桿也挺直些許,對著北方遙遙一拜,“故而小人願借兩位欽差大人之手,將全部家產奉上,以豐盈國庫,充實朝廷,略盡綿薄之力,不知,”他笑著看向秦放鶴,又將目光轉到金暉臉上,笑裏藏刀,仿佛剛才那個恭敬到近乎卑微的商賈並非本人,“不知可否?”

金暉抓著酒盞的手指驟然收緊。

好手段!

向欽差行賄,何如收買陛下之心!

牛家在浙江縱橫十數載,日入鬥金,若果然豁得出去,只怕堪比一省財政!

朝廷正值用錢之際,天元帝聽聞,焉有不動心之理?

常言道,吃人嘴軟,拿人手短,若天元帝收下,說不得要網開一面。

而牛家上下全身而退,縱然沒了產業,可青山猶在,只怕恩寵更勝從前,何愁沒有重現光輝之日?

好好好,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啊!

見秦放鶴久久不語,牛滿艙上前一步,躬身行禮,明恭而實倨,“大人深蒙皇恩,由您親手轉交,陛下必然龍顏大悅……”

就差明著說,小人給您借花獻佛立功的機會,您接,還是不接?

“放肆!”金暉面上端的烏雲罩頂,擡手將酒盞砸了個粉碎。

你算什麽東西,也敢來要挾我等?

若不接,又如何?

了不起你家乳母再書信與陛下哭訴罷了!

“哈哈哈哈!”

一直未作聲的秦放鶴忽然大笑,引得眾人都朝他望去。

“好!”秦放鶴拍案而起,“好個公而忘私!”

他來到牛滿艙身邊,伸手挑開那兩個匣子,隨意翻動,一張張房契、地契滾滾而過,恰如這些年驟然興起的商業繁華,又好似莊周所夢之紙蝶。

金暉詫異地看著他,完了,這廝必然是氣瘋了!

拿人行賄未果,瘋了!

牛滿艙也楞了下,不過旋即便笑道:“大人謬讚,本分而已。”

“來來來,請入席!”秦放鶴蓋上匣子,親自收了,又親親熱熱拉著牛滿艙入座。

牛滿艙謝過,這一回,倒是坐了個穩穩當當。

來之前,他就知道兩位欽差年歲都不大,想來經驗不豐,必然看輕了各路英豪……可如今再看這秦放鶴的面色,竟一如尋常,絲毫未見惱,倒有幾分佩服。

那兩名女子來了之後,並未退下,而是順勢在旁邊布菜、斟酒,又為金暉換上新酒杯。

金暉此刻也收斂怒容,只冷冷撇了一眼,嗤道:“庸脂俗粉。”

若是金汝為還風光時,他也不介意風花雪月,但現下……沒什麽比重振門楣更有吸引力。

便是再美的女子,若要攔路,也不過紅粉骷髏,一概斬之!

牛滿艙聽了,也不見怪,只笑道:“大人出身名門,見多識廣,等閑俗物自然難以入眼。然小人並未有別的意思,不過想著兩位大人長途跋涉,孤身前來,身邊難免沒有可心的人伺候,故而挑了兩個伶俐的,端茶倒水倒還要的。大人若看不順眼,隨便叫她們做什麽都好。”

賤籍女子便如玩物,多有相互贈送者,世人皆不見怪。

金暉斜睨他一眼,捏著酒杯轉了兩圈,長眉一挑,懶懶道:“果然做什麽都好?”

牛滿艙先看了秦放鶴一眼,見他笑而不語,不加幹涉,便點頭,“什麽都好。”

只要能討了此二人歡心,是生是死又如何?

“好!”卻見金暉一伸筷子,將桌中央的蒸魚挑翻在地,然後將筷子一扔,抓過手巾,慢條斯理擦著手,“瞧我,這樣不當心。”

“老話說得好,無魚不成席,”他笑道,“不如,就命她二人即刻下湖,摸兩條魚來添菜。”

那兩名女子何曾聽過這般要求?登時花容失色,紛紛求救般看向牛滿艙。

打狗還要看主人面,我精挑細選奉上美人,你卻這般糟踐,打的便是我牛家的臉!

牛滿艙面上笑意隱去,牙關咬了咬,覆又笑道:“大人言之有理。還不快去?”

後面這句,卻是對那兩名女子說的。

那兩名女子登時哭出聲來,又要磕頭求饒,“妾,妾不會水……”

“廢物。”金暉輕飄飄道。

又挑釁般看向牛滿艙,看啊,這就是你精挑細選的人?這麽點兒簡單的要求都做不到。

簡簡單單兩個字,就成功點燃牛滿艙的怒火,他徑自起身,拉著臉,竟一手一個將那兩名女子扔下湖去。

自始至終,秦放鶴都沒有出聲,也沒有擡頭看,只專心盯著桌上茶盞,仿佛外界發生的一切,都與他無幹。

那二人果然不會水,在荷塘中拼命掙紮,呼救聲也漸漸微弱下去。

眼見人要不中用了,金暉才一擺手,早有聽見動靜的衛士將二人撈起,控水。

七月中的夜晚頗涼,又是下水泡透了的,稍後二人悠悠轉醒,瑟瑟發抖,十分可憐,以淚洗面,卻不敢哭出聲。

金暉笑道:“果然廢物,小官人還是帶回去吧。”

牛滿艙藏在背後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,面上卻絲毫不顯。

良久,他微微吐了口氣,又擠出三分笑意,上前斟酒,“是,是小人之過,平白壞了大人的興致,以此賠罪!”

秦放鶴看著他們唇槍舌劍,酒氣上頭,忽有些作嘔。

他的眼角掃過角落裏兩個鬢發淩亂、渾身濕透的女子,不悅道:“她二人如此形狀自市舶司出去,難不成要讓世人說我等淫辱?還是小官人有意做這出鬧劇,毀我二人名聲、敗壞朝廷清譽?”

這是他今夜初次明確的展現出不快,牛滿艙也有些後悔,忙道:“是,小人莽撞,這便叫人帶下去收拾了。”

金暉忽嗤笑出聲,朝秦放鶴舉起酒杯略一敬,自己仰頭喝了。

他方才有此舉,確有故意為難秦放鶴之意,因為他早就發現,這位小自己幾歲的同僚,很有一點不一樣:他把女人當人,是真的當人。

這個發現讓金暉覺得荒誕,極其荒誕,又覺得他虛偽。

所以方才順勢為難,想看看這位深受陛下信任和寵愛的年輕的欽差大人,是否如傳言般憐香惜玉。

嘖,本以為會英雄救美,可惜,可惜了。

金暉自斟自飲,覆又笑出聲來。

不過……這才是他。

一場鬧劇過後,席間氣氛越發詭異,而牛滿艙的耐心似乎也一點點告罄。

“家父叨擾多日,不知……”

秦放鶴一擡手,止住他後面的話,“本官知你父子情深,本該今夜便叫你二人團圓,奈何……”

“奈何怎樣?”牛滿艙追問。

“奈何本官得到線報,也找到證據,牛家卻有偷賣貢品、瞞報貨物、偷逃稅款之實啊。”秦放鶴一臉為難,“作為牛家現任家主,令尊恐難辭其咎,只怕一時半刻,回不了家了。”

捐獻家產又如何?

只要牛潤田父子身上有死罪,便是罪不容誅!

你有張良計,我有過墻梯,你陰謀算計,我便要讓你雞飛蛋打,人財兩空!

家產要,你們的人頭,我也要!

事到如今,說不得要圖窮匕見,牛滿艙正色道:“想必是大人誤會了,家父多年來一直謹小慎微,不敢有絲毫逾越,若果然有過,必然是年歲大了,約束不力之過。”

一句話,我爹沒有。

就算有,也不是我們幹的,都是下頭的人自作主張,我們也是受害者。

秦放鶴卻眼睛一亮,“本官與小官人一見如故,其實私心來講,也是不信的,奈何鐵證如山。”

他頓了頓,身體微微前傾,以近乎蠱惑的語氣道:“令尊年紀也大了,如何經得起這樣折騰?我相信便是小官人,既然有捐贈家產之壯舉,又怎會為一點蠅頭小利而違背聖意?定然也是遵紀守法的。”

牛滿艙聽罷,如聞天籟,“大人洞若觀火,小人佩服!”

“哎,且不急。”秦放鶴擺擺手,“只是事情出了,官窯、市舶司、各地府州縣衙,乃至浙江巡撫衙門那邊也聽到風聲,正欲聯合調查,縱然本官相信尊父子,可其他人麽……”

牛滿艙默然不語。

確實如此。

事到如今,行賄這條路是行不通的,可沒想到兩位欽差年紀不大,動作倒快,竟到了這一步。若要堵住這麽多人的嘴,絕非易事。

牛滿艙略一沈吟,正色道:“方才小人便說了,小人與父親自來本分,從不肯越雷池一步,奈何家父年事已高,小人又無兄弟扶持,難免有所疏漏,以至下頭的刁奴們膽大包天,做出這許多惡事!”

他站起身來,向秦放鶴一揖到地,“小人懇請大人嚴查,還家父一個清白。”

秦放鶴不叫他起身,也不去扶,只再三確認,“可如此一來,那幾位管事……”

“昔年石碏為正綱常,不惜殺死自己的兒子,此為大義滅親,為後世所稱道。小人雖未受聖人教化,卻也知道忠君體國禮義廉恥,莫說區區幾個家奴、管事,便是血親犯法,又能如何?”牛滿艙義正詞嚴。

你不是扣著不給嗎?

我不要了!

“好,”秦放鶴鼓掌喝彩,“好個大義滅親!”

稍後牛滿艙離去,金暉對秦放鶴道:“他先是繞過你我,直接捐獻家產,又心狠手辣,棄卒保車,將罪責一發推給下頭的人……”

能在浙江縱橫多年,確實有些手段。

如此一來,若不能查出那父子實打實的罪證,只怕陛下為了國庫,還真要高擡貴手。

秦放鶴卻置若罔聞,只命人撤去兩旁屏風,露出大圈椅裏兩個五花大綁的人來。

金暉一看,“竟是他們?”

他早猜到有人,卻沒猜到,竟然是之前莫名消失了的孫遠和錢忠?

此刻孫遠和錢忠都被綁得蠶蛹一般,嘴裏還結結實實塞著麻核桃,動彈不得,俱都雙目通紅,流下淚來。

秦放鶴親自與二人去了麻核桃,嘆道:“唉,難為你二人為他們父子賣命,到頭來,也不過是棄子罷了。”

這可不是我故意用離間計,而是你們心心念念的小官人親口說,主動說的!

我可沒逼他啊!

話音剛落,屢屢受挫的孫遠便嚎啕大哭起來,可謂天崩地裂,肝腸寸斷。

金暉聽了,再看看笑瞇瞇的秦放鶴,一股寒意自天靈蓋直沖腳底。

秦放鶴又命人打了熱水來,親自看著孫、錢二人洗了臉,又叫人好生送回去,“人生在世,不過短短數十載,一時跟錯了人在所難免,只要兩位及時棄暗投明……”

眼見二人踉蹌遠去,秦放鶴招手叫了秦猛上前,“派人好生看管,我怕有人一時想不開,會尋短見。”

秦猛領命而去。

就聽金暉幽幽道:“落在你手裏,算是完了。”

求生不得,求死無能。

秦放鶴不理他,又傳曹萍,“你連夜返回浙江,傳我的話,通報牛家大宅並各處產業內上下人員,鼓勵他們揭發檢舉牛家父子並骨幹違法亂紀之事實,只要經查證屬實,本官保他不死,並協助更名換姓,另尋出路!”

曹萍領命而去。

見金暉面露驚詫,秦放鶴笑道:“此為三十六計中的第三十七計,發動群眾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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